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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思】我有所念者,长眠青山里
时间:2019-04-08  作者:  新闻来源: 【字号: | |

他去世的那天早晨,我正歪靠在卧室床头回复着QQ空间里网友的留言,网友说,出个上联给你对:风吹树动树扇风,叶落随风舞。我兴致勃勃地思索片刻,回复道:雨浇花摇花打雨,瓣润因雨鲜。

彼时正值桃李年华,未经世事的心思如琉璃般明澈,学习之余不过是在网上与些文友和诗填词编故事,自娱自乐的时光如河水般清澈却又流淌得迅疾无比。

正自鸣得意地按着手机键盘,忽然一阵阵痛哭声划破清晨寂静,我放下手机,听见是对门刚去世没几天的贺爷爷家传来的,哭声愈来愈高,我也止不住地难受,在心里默祷着贺爷爷安息。哭声中又夹杂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似是从外公家院子里传来,我瞬间慌了神,心中如擂鼓般突突直跳,手忙脚乱地起了床,拿起小沙发上的牛仔裤就往头上套,连套了好几下也套不进,簌簌地抖着手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腿脚发软地跑下楼去往隔壁外公家,大姨和妈妈跪在床头哭着,外公合目躺在床上,神色安详如只是在午睡打盹一般,我靠着墙壁掩面,难以相信头天晚上还笑着看我们聊天的外公,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呼吸。

据说他年轻时极英俊,他和外婆相遇的故事放在现今也是极浪漫的,那年外婆梳着两条长辫子,清清秀秀地踏上了去往县城的客车,与同乘车的外公无意间对视,“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心海/掠过飓风”。外婆在家中排行最小,自幼娇生惯养,小时候连上书塾也得让人拿着瓜子糖豆背在背上哄着去,家务事更是不沾一件。得知她喜欢上比她大上十岁的外公,外婆的家人一致强烈反对,外婆毅然决然地收拾了行李徒步去了外公当时工作的乡镇,因为不会干家务和农活,老是被周边的邻居嘲笑,又因为生得秀气,有大胆的见到她总免不了搭讪几句,外婆一一咬牙克服,与外公组建家庭后,为他生了一子三女。

他总是不苟言笑,退休后也常戴着老花镜坐在写字台前看报纸。幼年时期对于他印象最深刻的记忆片段是有次我蹲在院子里拿米粒喂蚂蚁,突然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进来了,我吓得尖叫着往里面跑,他闻声出来,喝止了我,然后进了里屋,再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个香喷喷的豆沙面包,我咽着口水看着他把面包交到乞丐手上,心疼地看着乞丐走出门。那时是九十年代初,县城尚无一家像样的面包店。那袋面包是舅舅出差时给我和表姐买的,外婆总是收着舍不得让我们一下子吃完,却被他轻易拿了一个送乞丐,我正哀怨着,那个乞丐又折回来了,遥遥对我们伸出手,外公也皱了皱眉:“面包没有了。”那个乞丐恍若不闻,一直伸着手走近我们,我吓得缩到外公身后,然后听见乞丐伸着手对外公说:“给你。”我瞪着眼睛懵懂地看外公也对他笑了一下,说:“不用,你自己留着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乞丐是想把手上搭着的一件厚军大衣送给外公,以报“一面包之恩”。

他极勤俭,见不得饭桌上的浪费和衣物上的攀比。却舍得在每个节假日的早晨牵着我和表弟的小手去最贵的早餐店给我们点两笼小笼包、肉饼、锅贴和红豆粥,自己则端着一碗白粥就着小菜唏哩呼噜地喝着,等我们捧着滚圆的肚子连叫吃不下了的时候,他便瞪我们一眼,把我们没吃完的早点全夹进自己碗中。夏天卖冰棍儿的推车来了,他看到我馋兮兮的模样,便笑着拿出几个钢镚儿,丢到毫无气节的冲他连连作揖的我的手里。我幼时记忆力极强,他有时高兴了,把门外和客厅中贴着的对联和字画一字字教我诵读,教了两遍我便能背诵,他心里高兴,嘴上只连说:“这个鬼家伙,这个鬼家伙!”又拿出钥匙打开抽屉锁,抽几毛纸币给我去小卖店买零食当奖励。

他极正直,久居官场却自有风骨,便如他最爱的“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的菊花一般,那次我期中测验单科考了年级第一,老师发卷子时叫我下午带瓜子和麻圆去她办公室请几个老师的客,我回家后略带骄傲地转述了老师的话,他却将脸一沉,说:“教书育人是她的职责,让学生请客?这是什么鬼风气!我今天下午送你去上学!”瓜子自然是不会买了,看样子他还要去找老师麻烦,我吓得饭也吃不下了,眼泪扑簌簌直往碗里掉,他见了心一软,便说,他不送我去了,但是他的话请我转述老师。我心里一松,转述肯定是不可能了,那天下午上课始终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好在老师也并未找我讨要。

他有心脏病,常自嘲道:“我哪天要走,眼一闭手一撒就潇潇洒洒地走了,这是最好的,最怕的是像某某老头子一样瘫在床上说不得话,行动等家人去服侍。”

谁料一语成谶,我读高三那年,有天晚上他吃饭时,稀饭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不自知,大姨和舅舅偷偷咬耳朵说老头子今晚有点“迂”,吃完饭照例是看新闻联播,他拿着遥控器,左按右按也按不出来,舅舅急了,便说:“你到底要看哪个台?”他憋得脸通红,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家人这才觉着不对劲,120的车子赶过来时,他还是自己走上去的,去了便被诊断为中风,等我放假去探望的时候他已瘫痪在床,这一躺就是三年。

他患病后不能言语,意识却清醒,犹记得当年高考失利,填志愿时不知如何抉择,家中表舅是当地教育界知名人士,自告奋勇打来电话让我父亲下午两点半带我去他家,他帮我参考。那天下午我照例为他倒好热水,喂完药片后他敲着床沿瞪着眼睛瞧着我,我问他要啥,他指着写字台,我便把写字台上的保温瓶、水果碗、相册一一拿给他,他不耐烦地咳嗽着,手仍指着写字台,外婆恍然大悟:“你是不是说两点了,让她快去她表舅家?”他喘了口气,连连点头,我这才明白他一直指着的是写字台上的摆钟。

2009年8月16日清晨,他挥袖辞别这个尘世,驾鹤远游,死于心脏病突发,不知道这算不算他自己的“如愿以偿”。

对那年暑假的回忆,是一连十几日抽噎着醒来的夜晚,对那年秋天的回忆,是在日记本中记下的“……昨宵梦里,余与姊弟等长跪坟头,相倚而泣。手抚黄土,恸嚎声传青山,泪雨滂沱,悲悲戚戚。醒来犹在呜咽,满室寂静无声,惟头顶吊扇吱吱转动,似亦啼。呜呼!余今想见慈容,惟遗照在;欲闻严训,杳然无音。叮嘱犹在耳边,神魂已归净土。床头哀人独倚,却难消心底思意。追忆往事,心独惶栖。菊又将开,谁与共赏?斯人已去,此心依依。琼浆满筵,举箸难食;翻转愁肠,掩襟长泣。暗举白袖拭啼痕,焚香秉烛告苍天:望安息!”

挽联上的“多年教导音容笑貌永记心下,一朝诀别言谈举止化作儿行。”如带着泪的烙印,永远镌刻在心口。庆幸自己在这近三十载的光阴里,始终秉承着本性,不世故不媚俗,“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坚守着心灵的本真和信念,也是他那些年的言谈举止给我带来的影响。

遥远的传说中道,人间每去世一个人,天上便多了一颗星星。也笃定地认为,离去的人只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延续着此生没有走完的路程,那里应当也有他最爱的菊花,有他的老友与他在树林里散步,敲棋对弈,闲话平生,“死别当生离,再见终有期。”

而他在这个尘世留下的一切印迹,只要我们还在,只要我们还记着,就永远不会被抹去。他曾经对我们的很少表露出来的温暖,燃烧成记忆中的一盏长明灯,照着我们脚下的每一步路。

亦足以照亮余生。

 

  者丨胡亚娟  宿松县人民检察院